作者简介
王思豪:江苏省社科院文学所副研究员。
许结: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
文章摘要
《上林图》图绘“上林”,图像渊源“上林”文学的元典司马相如《上林赋》。《上林赋》的整体结构及具体场景描绘本身就具有明显的图案化倾向,《上林图》取法《上林赋》,“不失赋中一语”,二者布局经营若合符契。赋家与画师审美对接点在一“观”字,于“象”和“义”的取舍虽各有侧重,但在事物的布置与壮阔场景的安排上,画法与赋法相通,这是《上林图》的独特之处。
《上林赋》的历史功用及意义是在“圣域”描绘与帝王奢享之间渗入“讽谏”传统。而《上林图》对“圣域”的图画,以及后人的对图题咏,均将“上林”视为历史批评的文化“真身”,甚至成为衡量君王贤能与否的标准。赋写图像,因赋绘图,由图派生诗文题咏,在语象与图像的“转译”之间,展现了图写文学与复叙历史的意义。
关键词
圣域《上林赋》《上林图》图像语象
论文精读
蓝本:《上林图》本事与流衍考
仇英,字实父,号十洲,与唐寅、沈周、文徵明并称“吴门四家”,又称“明四家”。《上林图》,又作《子虚上林图》,是仇英最著名画作之一,明陈继儒《妮古录》谓:“仇实父画《子虚上林图》,长五丈,穷态极妍,盖天孙锦手也。余见其《胡笳十八拍图》、《汴桥会盟图》、《赤壁赋图》,皆属能品,而不若此卷为第一。”明张丑《清河书画舫》亦录有仇英《子虚上林图》,有云:
仇英,实甫,其出甚微,尝执事丹青,周臣异而教之,遂知名于世。壮岁为昆山周六观作《子虚上林图》卷,长几五丈,历年始就,所画人物、鸟兽、山林、台观、旗辇、*容,皆臆写古贤名笔,斟酌而成,可谓图画之绝境,艺林之胜事也。兼有文徵仲小楷相如二赋在后,其家称为三绝。岂过许邪?后归之严氏。
这段记载透露的信息非常丰富:首先,“壮岁为昆山周六观作《子虚上林图》卷”,是为仇英作图本事。清褚人穫《坚瓠集》有更为详细地记载:“周六观,吴中富人,聘仇十洲主其家凡六年,画《子虚上林图》为其母庆九十岁,奉千金,饮馔之半逾于上方,月必张灯集女伶歌宴数次。”此图自题时间是嘉靖丁酉()至壬寅(),盖为仇英四十岁左右时画,故曰“壮岁”。昆山周凤来是吴中巨富,家藏很多法书名画,仇英馆于周家,一来可获观名画,二来可解决生计问题,《上林图》即得酬“千金”,或谓“百金”,如张丑《清河书画舫》:“仇画赠昆山周六观,经年始就,酬以百金。”
其次,“周臣异而教之”与“臆写古贤名笔”二句明示仇英画作的师承渊源关系。周臣,字舜卿,号东村,擅长山水画,力追宋人,尤得李唐精髓。仇英出身低微,做过漆工与房屋彩绘画匠,但绘画天分惊人,周臣惜其才,收为门徒。仇英《职贡图》卷后纸有彭年跋曰:“实父名英,吴人也。少师东村周君臣,尽得其法,尤善临摹。东村既殁,独步江南者二十年,而今不可复得矣。”“臆写古贤名笔”,意指仇英多临摹唐宋名家稿本,尤其从南宋“院体”入手,汲取文人画之长。《上林图》即摹写南宋赵千里的名作,清王弘《山志》谓:“仇十洲《上林图》一卷,临赵千里笔也。”赵千里即赵伯驹,字千里,宋太祖赵匡胤七世孙,据文献记载,赵千里有《江山图》、《溪山晚照图》、《岳阳楼图》、《上林图》等,其中《上林图》属青绿山水画,场面浩大,气势壮阔,尤为后人称道。元人柯九思题《赵千里上林图》谓:“千里公巧思苦心,绘此《上林图》,不惟独得精工之妙,而超岀古人之意趣。其楼阁、人物、花鸟,皆摹小李将*。其树石、蹊径、布景,悉自成一家,萃前拔古。其设色,最得旨奥,凡绘色如不得旨,逾年即能毁变,其得旨者,虽数百年必不更毁……然千里公所绘图,余亦阅数卷矣,未有若此卷之妙者,珍藏之家宜重之慎之。”
复次,仇英《上林图》的形制是“长几五丈”,这与明陈继儒“长五丈”、清顾复“绢高头五丈”等所说一致,清卞永誉《式古堂书画汇考》录有仇英《上林校猎图》卷谓“长四丈,高一尺三寸余”,盖另有他本。仇英《上林图》是摹写赵千里画作,那么赵千里《上林图》形制如何?清藏书家顾文彬《过云楼书画记》卷一《吴道元水墨维摩像轴》记云:
道光戊子,有戚魏某携此及院画《上林图》售余,是为收藏之始,时先子与慈谿秦君荪湖友善,秦君酷好书画,先子因命出示,见有欲得之色,慨然赠之。余虽不忍割爱,未敢违也。比同治壬戌,侨居海上,复于楼月潭家见之,以议直未谐而罢,及甲戌秋,有人持《上林图》求售,遂不惜重价购归,而此帧不可复得矣。
道光八年(),顾文彬从亲戚魏某手中除买下吴道子《佛像图》外,还有一个重要画作,即院画《上林图》,后顾文彬寄居上海,同治十三年甲戌()秋又见《上林图》,以高价购回。“院画”即南宋画院作品,顾文彬看到的《上林图》或即赵千里真迹,其在《南宋画院本上林图卷》中做了详细介绍:
展卷,见郭天锡擘窠书“上林图”三字……后幅有宣文阁宝考,宣文即奎章阁,为顺帝所改。《辍耕录》云:‘今上皇帝改奎章曰宣文’是也。篆为周伯温手笔,《近光集》有《承诏篆宣文阁宝诗》,则是图曾入元御府矣。别纸乌丝阑,有余忠宣隶书《上林赋》。款署元统改元季秋月赐进士及第同知泗州事河南余阙书,以本传考之,是年正忠宣初登第时也。
郭天锡,元代著名收藏家、书法家;周伯温,即元周伯琦,著有《近光集》;余忠宣,元末官吏,元统元年()进士,任泗州(安徽泗县)同知。据此可知,院画《上林图》入元御府,在形制上有很大改动,与仇英画作多有不同。这里有一个疑问:即张丑《清河书画舫》谓仇英《上林图》“兼有文徵仲小楷相如二赋在后”,二赋大概就是指《文选》所载司马相如的《子虚赋》、《上林赋》。顾文彬见到《上林图》仅有余阙隶书《上林赋》一篇,仇英摹本与此不同。从画作尺幅上来看,如果想在“五丈”之绢上作巨幅“上林图”后再写上《子虚赋》和《上林赋》,可行性不大,或是因为《上林图》又叫《子虚上林图》,而《上林赋》又有《子虚上林赋》或《天子游猎赋》之名,鉴赏家们误以为《上林赋》是二赋。从今天所见《上林图》画作来看,也仅是《上林赋》中所写内容。
当然,院画《上林图》的赝品仿作甚多,王弘《山志》谓《上林图》:
予在京兆曾见之,工细之极,非周岁之力不能也。汪文石以善价得之一老兵,今于燕市更见二卷,工细相等,笔力稍逊,神采遂异,盖赝作耳。其一卷又增写伯驹二字为款。刘太史以五十金购去,公勇尝过予,称之。予笑曰,十洲卷可彷彿千里,千里卷乃不及十洲,公勇问故,汪卷适在予所,因出视之,公勇为爽肰。
又清胡敬《西清札记》载:“元人《上林校猎图》卷,绢本,青绿画……无款印。”下有按语:
谨案此卷无款印,签题元人。细审绢色,尙新设色,如甫脱手。考张丑《清河书画跋》载仇英为昆山周六观作《子虚上林图》卷……;又《式古堂书画汇考》仇十洲《上林校猎图》卷,绢本青绿,大设色,上林校猎,千乘万骑,位置精严,不失赋中一语,款嘉靖庚戌秋日吴门仇英实父制。二书所载布景,与此卷均同,疑即仇英所图,不知何时割去文徵明书,并卷尾款字。
有人赝南宋院画《上林图》,也有人将仇英《上林图》改造成院画本,真正的赵千里《上林图》今已未知踪迹。
最后,张丑谓仇英《上林图》“后归之严氏”。严嵩之子严世藩得知仇英为周母作《上林图》,便向周六观索取,《上林图》即归严家。此后,仇英《上林图》的赝本甚多,清翁方纲即曾被赝品所惑,其《跋上林图卷》谓:
仇实父画,师周东邨,所临小李将*《海天落照图》,及临李龙眠《西园雅集图》,世间皆有数本。况《上林》卷是其尤著名之作邪?三十年前,山阴吴水云持来一卷属为赋长歌,今见此卷,乃知前所见者,尚非其真也。……予昔于粤东药洲得“上林”二字古瓦,手拓其文,势兼篆隶,尝用其笔法以题《上林图》卷,今复得见此卷,因捡得前稿,并为复作一篇系录于后。
翁氏于乾隆三十五年()写的《仇十州上林苑图》七古一首,题咏的即是赝品《上林图》,至乾隆五十八年才获观真品,作《仇实父上林图卷》(文徵仲书二赋)七古一首。目前所见较好的《上林图》版本有五种: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第一本,绢本设色,53.5x.9cm,有文徵明隶书《上林赋》一篇;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第二本,48.8xcm,文徵明隶书《上林赋》一篇;虚斋名画录著录本,54xcm,无文徵明书;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收藏双宋楼珍藏名画本,45.8×.5cm,后纸有明万历间徐象梅章草书《上林赋》一篇;辽宁美术出版社藏《上林图》(国宝级名画珍藏六十年本),手卷,46.5×cm,后有文徵明楷书《上林赋》一篇。此三种虽都不能确定为仇氏原本,但究其创作年代,与仇氏应相去不远,且不同的只是题款与形制,画面场景、情节、物象基本相同,尤其是辽宁美术出版社藏本,形制特征与张丑所言仇氏原本最为接近,且山石、树木、人物、鸟兽刻画精工,色彩清丽,灿然夺目,尤值赏鉴。
仇英《上林图》
元典:“上林”文学本事与图像语言渊源
品鉴《上林图》,又不得不归向“上林”文学元典司马相如的《上林赋》。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载,司马相如客游梁时,作有《子虚赋》,“上(汉武帝)读《子虚赋》而善之,曰:‘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!’得意(狗监杨得意)曰:‘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。’上惊,乃召问相如。相如曰:‘有是,然此乃诸侯之事,未足观也。请为天子游猎赋,赋成奏之。’……相如以‘子虚’,虚言也,为楚称;‘乌有先生’者,乌有此事也,为齐难;‘无是公’者,无是人也,明天子之义。故空藉三人为辞,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。其卒章归之于节俭,因以风谏。”“上林”,帝王园林名,位于长安西,本为秦王朝所辟,汉武帝予以扩建,成帝王校猎游观之所。《汉书·东方朔传》详细记述了汉武帝广开上林苑的具体过程:“初,建元三年,微行始出……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侍诏能用算者二人,举籍阿城以南,盩厔以东,宜春以西,提封顷亩,及其贾直,欲除以为上林苑,属之南山。”地理意义上的“上林”完备于汉武帝,与此同时也开始了“上林”的文学化进程。
“上林”地理的全面文学化,自司马相如《上林赋》始,其谓:“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?左苍梧,右西极。丹水更其南,紫渊径其北。终始灞浐,出人径渭,沣镐潦潏,纤余委蛇,经营乎其内。荡荡乎八川分流,相背而异态。东西南北,驰鹜往来。出乎椒丘之阙,行乎洲淤之浦,经乎桂林之中,过乎泱漭之野。”天子上林区域广阔,天然山川河流蜿蜒曲折,经此而过。其后,扬雄《羽猎赋》谓:“武帝广开上林,东南至宜春、鼎湖、御宿、昆吾;旁南山,西至长杨、五柞;北绕*山,滨渭而东,周袤数百里。”班固《西都赋》云:“若乃观其四郊,浮游近县,则南望杜、霸,北眺五陵,名都对郭,邑居相承。……其阳则崇山隐天,幽林弯谷……其阴则冠以九碳,陪以甘泉,乃有灵宫起乎其中……东郊则有通沟大漕,溃渭洞河,泛舟山东,控引淮湖,与海通波。西郊则有上囿禁苑,林麓薮泽,陂池连乎蜀、汉,缭以周墙,四百余里。离宫别馆,三十六所,神池灵沼,往往而在。”张衡《西京赋》:“上林禁苑,跨谷弥阜。东至鼎湖,邪界细柳。掩长杨而联五柞,绕*山而款牛首。缭垣绵连,四百余里。”“上林”文学在赋中得到了前所未有、后人也望尘莫及的展示。
皇甫谧《三都赋序》谓:“赋也者,所以因物造端,敷弘体理,欲人不能加也。”缘于赋家“无以复加”之创作追求,《上林赋》专门描绘上林,从一开始即将“上林”文学推向极致,后世图绘“上林”从《上林赋》中“取景”便也不足为奇,而追溯“上林”图像语言渊源,当从解读赋文本图案化的描绘性特征入手,并与汉画像相佐证,勾陈文学“上林”与图绘“上林”的艺术相似性,以彰显从语言向图像的转化。
就整体构像而言,《上林赋》全篇盛夸上林苑的奇异山水、珍禽异兽、草木虫鱼、离宫别馆、良石美玉,更写天子校猎、游乐的稀世壮举。年在滕县城东桑村公社西户口一墓中出土一汉代画像石,计录十八石,画面二十六幅,共分十层:一层,鹿、异兽;二层,儒生授经;三层,人物相会;四层,车骑;五层,狩猎;六层,群山及兽;七层至九层,人物;十层,水上行船、钓鱼。汉画像石将所见到的一切物像都并置在一起,以上下、左右、东西南北的布置方式平面化展示出来,这与《上林赋》中“其上……其下……其东……其西……其阳……其阴……”的铺写结构安排极为相似,而且画像石物象的密集展示,与汉赋“比物属事,离辞连类”的叙事特征如出一辙。就具体狩猎场景描绘来说,《上林赋》谓:“流离轻禽,蹴履狡兽。轊*,捷狡兔。轶赤电,遗光耀。追怪物,出宇宙。弯蕃弱,满白羽。射游枭,栎蜚遽。择肉而后发,先中而命处。弦矢分,艺殪仆。然后扬节而上浮,凌惊风,历骇猋,乘虚无,与神俱。躏玄鹤,乱昆鸡。遒孔鸾,促鵕鸃。拂翳鸟,捎凤凰。捷鵷雏,揜焦明。道尽途殚,回车而还。”这一段狩猎场景的动态描绘极具想象性,与年陕西省榆林市红石桥乡古城界村出土东汉墓门楣画像相比照,更具直观感。此像画面两端为狩猎图,山林中鹿、猪、牛、兔、骆驼惶惶奔逃,飞禽走兽姿态各异。猎手荷筚、执戟,策马飞奔,张弓追射,各具风姿。中间为车骑出行,一轺一缁,前两导骑,后两从骑,轺车与辎车之间有十骑吏相随。就百戏、乐舞描写来看,《上林赋》谓:“于是乎游戏懈怠,置酒乎颢天之台,张乐乎胶葛之宇。撞千石之钟,立万石之虡。建翠华之旗,树灵鼍之鼓,奏陶唐氏之舞,听葛天氏之歌。千人唱,万人和。山陵为之震动,川谷为之荡波……俳优侏儒,狄鞮之倡,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,丽靡烂漫于前。”将其与年12月至次年3月发掘于山东省安丘市董家庄汉墓中室室顶北坡西段画像相比照,画像刻乐舞百戏图:左上方二人踏鼓对舞,左者执便面,挥长巾,其左二人坐观,右三人坐于席上击铙、鼓伴奏。乐舞者下二羽人玩六博,四羽人围观,其左一跪者执物向一侧立者进奉,另一羽人作舞,其右二人捧物左向跪,一骑者及二吹管、荷殳步卒左向行。右下边二翼兽衔鱼及一仙人戏翼兽左向行,其后一兽、一鸟及一人执笏左向跪。右边一人手托十字形大橦,二童沿竿而上,六童在橦竿上表演倒立、倒挂,橦顶方板上一童倒立,其右侧一人表演飞剑掷丸,一人倒立,六人坐观,并有一羽人右向行,右下二翼虎左向行。《上林赋》中超现实的、光怪陆离的狩猎、百戏乐舞表演场景,在日常生活气息较浓厚的汉画像中能够照见现实的踪影。
《上林赋》的整体结构与具体场景描绘反映出明显的图案化倾向,与汉画像在艺术精神上具有鲜明的相似性,诚如李宏先生所言:“如果抽出汉赋语言所表达的形象和画像石刻描绘的事物作一比较,就会发现,他们千篇一律津津乐道的内容是何等相似,艺术表现的情感态度又何等相似。二种艺术相似的描写对象,都是宫室、楼阁、陂池、苑囿、茂林、嘉禾、神禽、异兽、龙螭龟蛇、山川日月,飞仙列神。画像石刻所描写的大型场面:围猎、出行、歌舞百戏、进谒宴饮、征战、农事等,完全可以用赋来作为注脚。”不过,相比较而言,《上林赋》描写的是皇家“上林”广阔地理疆域,加上赋家侈丽闳衍之辞的描绘,要理解好赋作,不妨也可以将汉画像作为一个很好注脚,裨益于追寻“上林”的图像语言渊源。后世画家图绘“上林”,《上林赋》是“上林”文学的典范,其结构布局、场景描写的图像语言渊源以及图案化倾向,必然会为《上林图》的创作架构提供参照。
布局:赋迹与画迹
《西京杂记》卷二载:“司马相如为《上林》、《子虚》赋,意思萧散,不复与外事相关,控引天地,错综古今,忽然如睡,焕然而兴,几百日而后成。其友人盛览,字长通,名士,尝问以作赋。相如曰:‘合纂组以成文,列锦绣而为质,一经一纬,一宫一商,此赋之迹也。赋家之心,苞括宇宙,总览人物,斯乃得之于内,不可得而传。’”“纂组”,赋之铺叙结构;“锦绣”,赋之辞藻敷彩,此赋迹也。清张玉书《佩文韵府》“《上林图》”条谓:“孙畅之《述画记》‘《上林苑图》,卫协之迹最妙。’”卫协作《上林苑图》,其画迹兼备“六法”,南齐谢赫《古画品录》谓“画有六法”:“一,气韵生动是也;二,骨法用笔是也;三,应物象形是也;四,随类赋彩是也;五,经营位置是也;六,传移模写是也。唯陆探微、卫协备该之矣。”《上林图》得卫协画迹之妙,清卞永誉《式古堂书画汇考》谓《上林图》“青绿大设色,上林校猎,千乘万骑,位置精严,不失赋中一语,六法兼到,真画苑巨观”。将赋迹与画迹两相对比,二者皆重结构经营与体物赋彩二端。
美国学者华莱士·史蒂文斯(WallaceStevens)曾指出:“诗歌和绘画同样是通过结构创造出来的。”[(美)华莱士·史蒂文斯:《诗歌与绘画的关系》,见(美)奥登等著、马永波译:《诗人与画家》,济南:山东画报出版社年版,第75页。]从结构层面来说,在某种程度上辞赋比诗歌与绘画的关系更紧密,尤其是一幅取材于经典赋篇《上林赋》的图绘,画家一定是要在辞赋与绘画之间寻找类比点,甚至会试图站在赋家的视角来构筑画篇,这从《上林赋》与《上林图》的结构比照中即可看出。辽宁美术出版社版《上林图》画卷可解析为八个部分:子虚、乌有、亡是公三人端坐一室;帝御龙舟,鱼、鸟类游翔上下;离宫别馆无数,皇帝与皇妃对坐宫寝,文武百官整装待发,弓箭、猎具齐备;帝乘六马龙凤辇出行,旗幡飞扬,浩浩荡荡前往狩猎场;帝骑马观猎,敲钟、擂鼓,主持狩猎典礼;狩猎者扬鞭策马,围捕野兽,箭射飞禽,抬着猎物进献皇帝;帝置酒登台,张乐起舞;最后是解酒罢猎,法驾而归,画面展示农田层出的农郊景象。从画面整体结构内容上来看,与《上林赋》内容基本对应,如清人胡敬《西清札记》称述“《上林图》卷”:
绢本,青绿画,洪波巨浸,层峦叠嶂,瑶林琪树,杰阁飞楼,其间士卒车旗,分写校猎上林始终次第。首写岩松磵屋中,坐子虚、乌有、亡是公三人,为斯赋缘起。次写紫渊丹水,跳沫腾波,鳞族则蛟龙赤螭,羽族则驾鹅属玉之伦,游翔乎上下。次写离宫别馆,弥山跨谷,紫茎翠叶,缘陂丛生。次写蜺旌云旗,天子校猎,奉辔参乗,千官景从。次写七校纷陈,易舆而骑,骑射之士,撞钟伐鼓,角走射飞。次写张乐层台,青琴宓妃之徒,靓妆便嬛,更侍迭奏。次写解酒罢猎,返斾平皋,农郊耕牧,方兴原隰,龙鳞方田,如罫白云,回合红櫩,碧榭缥缈,在溪山烟霭之间。
就局部细节经营来看,同样是“不失赋中一语”,《上林赋》一开始即写亡是公品评子虚、乌有先生之论,《上林图》一开始也就画出三人同坐一室,从三人神情也可判别出各自身份,清翁方纲在《跋上林图卷》中即指出:“前画三人对坐,其正坐拱听者乌有先生也;左坐者亡是公也;右坐有所指属者子虚也。奉使之节候于门外,齐、楚对论之境宛然,而全图则专绘上林也。”又赋写天子校猎出行的车驾谓:“乘镂象,六玉虬,拖蜺旌,靡云旗”,《上林图》即画有六马镂象辇、日月龙凤旗幡。而就具体的车制问题,图绘亦精细工到,翁方纲考证后谓:“今见此卷所绘车制正合与陈祥道《礼书》所考,程盖达常之制,与寻常画史之作,迥乎不同。愚尝见六朝人画车制皆如此,与汉画武梁、鲁峻祠墓诸石刻可资印证,乃知弇州所云以古贤名笔斟酌而成者,非虚语也。”明王世贞曾称《上林图》“人物、鸟兽、山林、台观、旗辇、*容,皆臆写古贤名笔,斟酌而成,可谓绘事之绝境,艺林之胜事也”,《上林赋》与《上林图》在结构经营层面亦相契合。
前引“相如曰”谓赋“列锦绣而为质”,何谓“绣”?《考工记》谓:“画绘之事,杂五色:东方谓之青,南方谓之赤,西方谓之白,北方谓之黑。天谓之玄,地谓之*。青与白相次也,赤与黑相次也,玄与*相次也。青与赤谓之文,赤与白谓之章,白与黑谓之黼,黑与青谓之黻,五彩备谓之绣。”[戴震《考工记图》卷上,清乾隆纪氏阅微草堂刻本。]作赋与绘画一样,尤重赋彩,《文心雕龙·情采》云:“故立文之道,其理有三:一曰形文,五色是也……五色杂而成黼黻。”《上林赋》中“五彩”皆备:
于是乎蛟龙赤螭……蜀石*鶗,水玉磊砢,磷磷烂烂,采色澔汗……鲜支*砾,蒋苎青薠。……其兽则犬庸旄貘牦,沈牛麈麋。赤首闤题,穷奇象犀。……奔星更于闺闼,宛虹扦于楯轩。青龙蚴蟉于东葙,象舆婉僤于西清。……于是乎卢橘夏熟,*甘橙楱。……扬翠叶,扤紫茎。发红华,垂朱荣。煌煌扈扈,照曜钜野。……于是乎玄猿素雌,蜼玃飞蠝,……手熊罴,足野羊。蒙鶡苏,绔白虎……慧*,捷狡兔。轶赤电,遗光耀。……弯蕃弱,满白羽。……赤瑕駮荦,杂臿其间,……改制度,易服色。
初步统计,《上林赋》中青(翠)出现3次,赤(红、朱)出现9次,白(素)出现6次,*(玄)出现5次,黑出现5次,分布于天上、地上、水中、动物、植物,“上林”整个的就是一个五彩世界,诚如赋中借亡是公之口所谓“君未睹夫巨丽也?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”,《上林赋》中描写的是一个五色相宣的“巨丽”世界。
赋是以巨丽之辞写巨丽之美,需要读者在字里行间去发挥想象,通过五彩之辞去寻觅巨丽之美。而仇英作画需要将“辞”直观化,通过青绿之笔,只能绘出一个“清丽”的世界。明人董其昌即谓:“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、伯骕,精工之极又有士气,后人仿之者,得其工不能得其雅,若元之丁野夫、钱舜举是也。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,在若文太史极相推服,太史于此一家画,不能不逊仇氏。”仇英继承南宋二赵的青绿山水画法,从《上林图》可以看出,其用笔秀劲,布置精工,着色清丽,同时又糅合了北宋文人画家水墨山水的一些画法和趣味,具有文人画蕴藉典雅的意趣,画作中的山石以勾勒为主,施以青绿重色,铺以赭色,鲜丽中见清雅,笔法工整中见疏放,格调以清丽明快为主。就赋彩而言,从《上林赋》到《上林图》,化巨丽为清丽,审美理念有了一个较大的转换。
图很大程度上是对赋的图像“转译”,《上林图》在布局结构上依据原赋,把赋文中描绘的场景全过程地安排在一个全景画面之中,辅以山水、树石等背景的自然衔接,画面整体上具有了多情节、长卷式的特征,赋与图同具有激荡之气势,而具体到用辞与着笔方式以及文化观念上的时代差别,又潜孕着赋家与画师各自所赋予的创作法度。
仇英《上林图》(局部)
文图:赋法与画法
《上林图》是对《上林赋》的摹写,赋的“蔚似雕画”的场景描写得到图像的对应展示,相对而言,图的场景也多为赋的局部复现。当然,赋与画二者的场景对应,也绝不仅是复制,而是内含赋家与画师的各自创造。概括地说,赋家是以自我的眼光(假托赋中人)审视自然物象与图像,进行选择、刻画与描述;画师同样以自我的眼光(借助画中人)审视文字(文本)中的语象与图像,进行摹写、提炼与展示。这里存在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接受方法问题。例如诗赋家从“语象”的视角对《上林赋》的接收,常忽略赋作对自然图像的表现,而更重于语象之“义”的衍展。试举元人祝尧对《子虚》、《上林》赋文的评述
当讽刺则讽刺,而取之风;当援引则援引,而取诸比;当假托则假托,则取诸兴。(评《子虚赋》语)……古人之赋,固未可以铺张侈大之辞为佳,而又不可以刻画斧凿之辞为工,亦当就情与理上求之。(评《上林赋》语)
此评在以比、兴之法抽绎其情与理,故轻赋迹而重赋心。而画师的接受则不然,首取在“象”而非“义”,所以常忽略(或不可表现)赋家铺张扬厉之辞章内在的情与理,而更